第48章 笑声在竹篱笆围成的小院荡漾 一
一条蜿蜒的山道上,一行人影正逶迤而行,脚步踏在碎石和松软的泥土上,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。尚未进入根据地核心活动区,每个人都保持着警觉。
领头的张执一参谋步伐沉稳,肩头落着几片被风拂下的竹叶。紧随其后的两名女宾,让这支队伍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色彩。再后面,是十几名新四军战士。
走了约莫十里地,穿过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,视野豁然开朗。几间灰瓦土墙的矮屋,依偎在苍翠的山坳里,炊烟袅袅升起。一道简陋的竹篱笆围成了小院。
篱笆墙内,一个穿着粗布蓝衫的女人正坐在小凳上纳鞋底,针线在她灵巧的手指间穿梭。她似乎感应到什么,猛地抬起头,眯着眼朝山道方向望去。当看清领头者的轮廓时,她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。
“啊!是张参谋吗?你们回来了!”她丢下手中的活计,踩着石阶“噔噔噔”地奔下山来。
“送到了!”张执一迎上几步,习惯性地掸了掸肩头的竹叶,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,“第五战区的总司令很满意,赏了四百块大洋。我们还顺路接来了两位贵客。”他侧身,将身后的史沫特莱和安娥引到前面。夕阳的余晖恰好穿过竹叶缝隙,跳跃在史沫特莱的金发和安娥的黑发上,勾勒出明暗交错的轮廓。
“日本鬼子!”一个清脆而带着惊恐的童音突然炸响。女人身后不知何时冒出来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,其中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,直勾勾地盯着史沫特莱奇异的蓝眼睛,脱口而出。
“瞎说什么!”女人脸色一变,急声呵斥,伸手想捂住儿子的嘴。
但那小男孩反应更快,“嗖”地一下缩到母亲背后,只从指缝里偷偷向外窥探,小小的眼睛瞪得溜圆。
张执一笑了,解释道:“嫂子,可别吓着孩子。这位不是日本鬼子,是远道而来的美国朋友,史沫特莱女士,是世界上顶顶有名的女记者!这位是我们中国的才女,安娥女士,也是大记者!她们写的文章,那可是顶呱呱,比许多男人写得还好!”
“哦!”女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对于“女记者”这个称呼,她显然感到陌生和遥远,眼中掠过一丝茫然。但“写得比男人还好”这几个字,却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,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异样的涟漪。她再次仔细打量着两位气质迥异却都透着不凡的女宾。
史沫特莱似乎完全没被刚才的小插曲影响,反而觉得有趣。她弯下腰,对着躲在母亲身后的小男孩做了个夸张的鬼脸,挤挤眼,充满热情地说:“小朋友,你好呀!”
小男孩的脸“腾”地红了,把小舌头一吐,飞快地又把头埋回母亲衣襟里,死活不肯再露脸。其他孩子则捂着嘴,互相推搡着,用眼神和手指悄悄比划着,发出吃吃的暗笑。
“快,烧水!”妇人回过神来,仿佛要用忙碌驱散刚才的尴尬,高声吆喝一声,利落地掀开了低矮屋檐下的旧竹帘。
里屋应声走出一个敦实的男人,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,衣摆上还沾着几点新鲜的柴火灰烬。他抬眼看到张执一,黝黑的脸上立刻绽开淳朴的笑容:“哦,是张参谋回来了!辛苦辛苦!快,喝口热茶歇歇脚再走!”
女人在前头引路,热情地招呼:“进屋坐,进屋坐!当家的,赶紧烧一壶茶,快得很!你们屋里坐一会儿水就开了!”
张执一摆摆手,指着洒满夕阳金辉的小院:“嫂子,不用忙活进屋。你看,这院子多敞亮,太阳晒得人暖烘烘的,正好解乏。我们就在院子里坐坐,舒坦!”
众人也纷纷附和:“是的是的,院子里好,暖和!”
男主人见状,不再坚持,转身进屋搬出几条磨得光滑的长凳,摆放在院中平坦处。张执一、史沫特莱和安娥在长凳上坐下。战士们则随意地席地而坐,卸下身上的负担,舒展着筋骨。
听说来了个金发蓝眼的“洋人”,消息像长了翅膀,小小的山村立刻骚动起来。不一会儿,院门口、篱笆外就挤满了闻讯赶来看稀罕的老乡。男女老少,探头探脑,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史沫特莱身上,交头接耳,议论纷纷。
“快看快看!真的是洋人!鼻子是尖的,像山鹰喙!”
“哎呀妈呀,那眼珠子真是蓝的!跟咱后山那深潭水一个色儿!”
“啧啧,瞧她那眼睛,骨碌碌地转,多活泛!不像咱们,看人死板板的!”
不知谁总结了一句,引得大家一阵哄堂大笑。这笑声里没有恶意,充满了新奇和一种朴素的接纳。
男主人很快拎出一个粗陶大壶,热气腾腾,又拿出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木碗。大家传递着倒茶,粗粝的木碗盛着滚烫的褐色茶水,散发出山野粗茶的独特清香。众人边喝边聊,旅途的疲惫在茶香和暖阳中慢慢消散。
张执一转头对身边一个年纪很轻、脸庞稚嫩的战士吩咐道:“小李,去,把咱们路上没吃完的那点鱼肉,拿到灶上热热,给大伙儿垫垫肚子。”
“是!”小战士清脆地应了一声,麻利地起身跑向厨房。
不一会儿,小战士又跑了出来,脸上带着笑:“报告张参谋!嫂子手脚可快了,已经在灶上忙活开了,说是不光热鱼,还要给我们贴饼子呢!”
小战士说完,自个儿抱着他那杆擦得锃亮的步枪,蹲到院墙根下,开始一丝不苟地检查起来。他熟练地拉动枪栓,发出清脆的“咔哒”声,又眯起一只眼,对着光仔细瞧瞧枪口,翻来覆去地摩挲着,仿佛那是他最心爱的伙伴。
其他战士也放松下来,不知是谁起了个头,轻轻哼起一首旋律熟悉的歌,很快,低低的合唱声便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起来,驱散了山野的寂静。
张执一听着歌声,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,对史沫特莱和安娥说:“走了这一路,两位记者辛苦了。正好,让这群小子正儿八经地唱一个,给你们解解乏儿!”
张执一这话一出,刚才还哼得挺起劲的战士们,歌声戛然而止,像被掐住了脖子。你看看我,我瞅瞅你,一个个忽然都扭捏起来,脸皮薄的已经悄悄红了耳根,低着头不吭声了。院子里顿时安静得只剩下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的声音。
张执一看着这群刚才还生龙活虎、现在却像大姑娘一样害羞的小伙子,忍不住又催促道:“唱啊!扭扭捏捏像个什么样子!平时在队伍里那股子劲头呢?”
战士们头垂得更低了,有的偷偷用手肘捅旁边的同伴,谁都不愿意先出头。
张执一故意板起脸:“还磨蹭什么?扭扭捏捏的,让客人看笑话!”
这时,蹲在墙角摆弄枪的小战士抬起头,眼睛一亮,大声提议:“让三班长先唱!三班长的嗓子最亮!”
这一提议立刻得到了全体战士的热烈响应,大家齐声起哄:“对!三班长先唱!三——班——长——唱——歌!”
被点名的三班长,一个看起来憨厚壮实的汉子,脸“唰”地红到了脖子根,连连摆手,窘迫得直往后缩:“别瞎起哄!谁爱唱谁唱去!我……我可不行!”
战士们哪里肯放过他,互相使了个眼色,拍着巴掌,拖着长音,节奏整齐地喊了起来:“三——班——长——唱——歌!不——要——扭——扭——捏——捏!”
三班长被围在**,急得抓耳挠腮,额头都冒了汗,结结巴巴地问:“唱……唱啥呀?我……我不会唱啥新歌啊!”
一个调皮的战士立刻接口:“唱《小女婿》!三班长,这可是你的拿手好戏,唱得最有味儿!”
眼前这生动的一幕让史沫特莱兴趣盎然。她说:“唱吧,三班长!我非常、非常想听听真正的中国民歌!”
张执一也笑着鼓励道:“你看,客人点名了。大大方方唱一个!你唱了,大家就都跟着唱了!”
三班长被逼到了墙角,躲无可躲。他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,不敢看任何人,终于用他那带着浓重乡音、略显沙哑却异常朴实的嗓子,低低地哼唱起来:
鸦雀子(那个)架几架啊,
老哇哇几哇啊,
人家的女婿(哟)多么子大(那么大)呀,
我的妈妈子舍,
我的女婿(呀)一滴嘎也……
歌词质朴诙谐,带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和一丝对旧式婚姻的无奈调侃。三班长起初唱得磕磕绊绊,声音发紧,但唱到后面,渐渐放开了,那乡音俚调反而透出一种未经雕琢的生命力。史沫特莱听得入神,手指下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。安娥也专注地听着。
三班长一曲唱罢,脸涨得通红,赶紧坐下,但气氛已经完全被点燃了。战士们不再扭捏,在张执一的示意下,齐声合唱了一首充满力量、节奏铿锵的《大洪山打游击》。歌声嘹亮,在小院上空回荡,充满了战斗的豪情和对胜利的信念。史沫特莱和安娥被这充满力量的合唱深深感染,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。
安娥意犹未尽,笑着说:“唱得太好了!战士们,再唱一首吧!”
张执一闻言,却哈哈大笑起来,带着几分坦率的“家丑”自嘲:“两位记者,不怕你们见笑!我们这群当兵的,也就这两首歌还能勉强拿得出手。再往下唱啊,调子可就跑到姥姥家去。”
他坦诚的“没货”宣言,再次引得满院哄堂大笑。战士们也互相指着对方,笑得前仰后合,刚才的拘谨彻底烟消云散。
参考书目:
1、《五月榴花照眼明》,安娥著,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,1989年出版。
2、《中国的战歌》,艾格妮丝·史沫特莱著,江枫译,作家出版社,1986年出版。
